皇帝並未在自己的宮殿中召見宛歌,而是在一個通風的小亭裏。周圍圍著侍衛，面容冷峻,肅立在一旁。皇帝就在亭子中，太阿之劍就橫在他膝上，一片寂靜。

侍衛看見她的時候，目不斜視，宛歌一直走到亭子前五六步,才被那裏的侍衛攔了下去。

宛歌這才發現,亭子外頭還站了兩個太醫，一個是趙太醫，另外一個是林太醫。不過兩人都未帶著醫箱,顯然不是給皇帝治病的。周圍的環境太過肅靜,宛歌心裏發著怵，她雖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,但是思及華陽太皇之前的狀態，也知道這個事情怕是有些不太好，只能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,對著皇帝鄭重的行了全禮。

皇帝找她會是什麽事情，宛歌思來想去也想不到，不覺得自己有哪裏得罪了皇帝，她看了那兩個太醫，心裏頭冒出一個可能，總不會一把錢砸她臉上，讓她離開扶蘇吧？

不對,這時候不興砸錢，他們會徹底解決她。意識到這個事情的時候，宛歌更慌了。

此時，皇帝從亭子裏丟出了一個東西，聲音聽起來透著幾許疲憊，看起來的確被頭風折磨的不太好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
皇帝這反應和自己想的差距有些大，宛歌微微皺了眉，沒放下心，反倒更加提心吊膽起來。被皇帝丟下來的一個帕子，裏面似乎包裹著什麽，如今帕子散了開來，裏面的東西露出了一角，皇帝沒讓宛歌起來，她只能努力伸了手去夠，好半日才把東西勾了回來，等到看清上頭字的時候，她驀然一冷，幾乎整個心都被冰原覆蓋，她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。

虧她先前還在想皇帝是不是想讓她離開扶蘇，好讓扶蘇聽話去娶那個江姑娘，眼前的事態比這個何止嚴重千萬倍，宛歌之前還在想扶蘇什麽時候會得到消息過來，現在更希望他暫時不要過來。

眼前是一個木偶，但是眼前的木偶上頭穿了玄衣，是皇帝用的形制，上頭是兩個陌生的字。宛歌即使沒見過巫蠱是什麽模樣，但是眼前的東西，分明就是巫蠱了。

至於上頭的字，宛歌並不認識，但是這個似畫非畫的字十分特殊，不同於篆體，分明是和她玉如意上頭的字同出一脈。宛歌白著一張臉，餘光看向垂首立在一旁的兩個太醫，又看了看隱隱綽綽在亭子裏頭的皇帝。

皇帝聲音聽起來愈發的沈：“這是什麽字？”

宛歌吸了一口氣，勉強讓自己穩定住，但是顫抖的聲音還是洩露了她心中的害怕顧慮：“……奴並不認識。”

皇帝似乎早就料到她這個回答，沒有發怒，只是身上的威壓透過簾子，都能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：“沒見過？”

宛歌再垂垂頭，深吸一口氣：“奴也一直好奇，因如意上也有，曾問了好幾個人，可是一直沒人認識。”

聽到宛歌自己就把事情說出來了，皇帝頓了片刻，冷冷一笑，又問：“可知朕為何召你過來？”

宛歌：“奴原先並不知，但現在看到這個東西，也能猜到一些。”

估計是沒見過這麽老實的，皇帝終於有些驚訝了，但又快速沈默下去，淡聲問：“那你可知，這東西是從哪裏出來的？”

宛歌也沈默下去，頓時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。

從哪裏出來的？她原先只以為是哪個人陷害她，把巫蠱放在自己的房間裏，結果讓人搜出來。但是再一想先前華陽太皇提及晏榕和胡亥爭搶時損壞的七弦琴，宛歌心中幾乎有個答案呼之欲出。

這個巫蠱，是藏在那個琴，只有因為這樣，皇帝才在兩個孩子吵架搶東西都親自出手解決，因為只有這樣，才能親自封鎖消息。

琴是扶蘇送的，裏面掉出巫蠱，這個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了。先前出的刺客之事，扶蘇處境本來就尷尬，若是現在送晏榕的琴裏，在搜出巫蠱，不管和扶蘇有沒有關系，經他手而發生，這對扶蘇的打擊簡直是毀滅性的。

對她的沈默，是在皇帝的意料之中，他望向立在一旁的太醫，淡聲問：“你們兩個之前給她診脈時，發現了什麽？”

兩個太醫對砸琴之事也略有耳聞，等到看到皇帝丟出一個巫蠱木偶時，更是大驚，面面相窺一陣，跪下道：“宛歌姑娘身重奇毒。”

皇帝對此並不驚訝，看了他們一眼，淡聲問：“既然如此，為何不稟報？”

趙太醫小心翼翼的看了皇帝一眼，方才道：“……九天寒月已失傳，臣下當時不敢斷言，且後來宛歌姑娘診脈都還好，也未發作，只當是宛歌姑娘體虛體寒所致。茲事體大，再未確定之時，並未稟告陛下。”

皇帝不置可否，又問林太醫；“那你呢？”

林太醫年紀尚輕，那時候查出宛歌脈象問題，但是的確不明顯，自己也不太確定，只於扶蘇提了一提，後來扶蘇讓他不要告訴宛歌，只當扶蘇是顧及宛歌的心情影響治療。也就沒有徒生事端。他說了一番和趙太醫差不多的說詞。說完之後，又沈默了片刻，添了一句；“當時臣下有過疑慮，長公子吩咐讓臣下別與宛歌姑娘說，臣下當時只當長公子關心宛歌姑娘。”

九天寒月只在羅卡有，現在已經失傳，若有人中此毒，定然和匈奴與羅卡脫不了聯系，而且九天寒月煉制極為麻煩，一般也不會中毒，且無解，只能定時用一種特制的藥壓制，這種毒不是致命的，只是為了控制。若是宛歌真的身上有這個毒，只能說明她背後有一個人想操控她。

這個猜測關聯太大，宛歌的脈像也太過特殊，他們都不確定，這種情況下，自然不敢和皇帝提及。

聽到宛歌頓時覺得心更沈了幾分，扶蘇因為什麽瞞著她不說，宛歌現下不打算仔細考慮。而是林太醫這一番話，在現在這個情況下，對扶蘇更加不利。

至於自己的寒疾原來是中毒？她楞了好一會，之後又恍然。的確自己應該是中毒，不可能是因為什麽體寒體虛。可嘆自己醫術不精，一直不能確認。

皇帝擡重新看向宛歌，不怒自威：“身中九天寒月？你還有何話要說？”

宛歌想過很多個可能，比如陸離白趁她不註意，一刀結果了自己，卻沒想到他用了這樣一個辦法，無論是什麽時候，宮中對巫蠱容忍度為零，即便是自己親生兒子，結發妻子，在巫蠱之術面前也不被信任。偏偏皇帝這時候還犯了頭風，看見這些巫蠱信了自然也是很可能的事情。

宛歌知道，此時供出陸離白，皇帝信不信是一回事，自己會不會被牽連是另外一回事，最重要的是，陸離白的目標雖然是為了結果他，但是這事更是他讓皇帝對扶蘇又一次產生疑慮的手段。

她驚疑不定間，皇帝已經擡手讓兩個太醫退下，簾子隔絕了他的面容，宛歌垂著頭只能看見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不停的顫抖。

她很害怕，非常害怕。只是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麽。她本以為自己不要接觸朝政，自己體質特殊，躲著刀槍一些就不會殞命。但是卻忘記了，朝堂殺人向來講求不見血的手段。

皇帝沒說話，像是在等待她的解釋，也像是故意折磨她心的心緒，宛歌使勁的捏著拳頭，感覺到自己的雙拳在膝蓋上不停的顫抖，好一會才勉強穩住了聲音，開口：“這個木偶奴從未見過，九天寒月奴也並不知曉，只以為是自己體寒。至於……”

皇帝接了過去：“至於什麽？”

宛歌抿了抿唇，方才道：“至於是從琴裏掉出來，奴不明白，若真有心，為何藏在琴中送入宮廷？既無法施展，又容易被人發現。”

皇帝呵呵一笑，提著劍就掀了簾子出來，垂頭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身子：“你知道除了這個木偶，裏頭還有什麽麽？”

宛歌搖頭：“奴不知曉。”

皇帝道：“壓制九天寒月的解藥。”

宛歌：“這就更奇怪了，若奴有心危害，如何這麽不小心，讓藥丸落入其中？”

皇帝聽到她的話，卻是微微一笑：“你說的在理。”

宛歌一楞，原先以為得費一番唇舌，但想不到皇帝居然這麽快應下，驚疑不定間，皇帝又接了一句：“或許你無心危害於朕，但是這‘九天寒月’卻是存在，你覺得朕放你一個重重隱藏自己身份的人在朕的兒子身邊，會放心？”

聽到這裏，宛歌驀然一楞，身體都不可避免的軟倒下去，目光失神。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呢？巫蠱之事她或許能解釋，扶蘇也能查清還她清白。

但是身上這個毒，卻是結結實實不容辯駁的證據。

她瞞了皇帝，甚至扶蘇也瞞了皇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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